《線的文化史》:不只是一種原初工具,而是一種存在姿態。

GSHTL
Jan 3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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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戈爾德(Tim Ingold)的《線的文化史》

書寫應是沉默地伏案、有序地在紙上表達那些話語所不能及之思?其身姿不應是擴展的,而是凝聚的,以備將思想毫無雜訊地傳遞於紙上,而為清晰的敘事、而為簡潔的命題?

這即Ingold追問的起點:言語與歌唱的差異是否存在?而它又如何發生?對於前者,一般認為是抽象思維的表達,始於習得的形式語法,用以處理生活中遇到的種種意義內容。而後者嚴格來說,是沒有這種表達「意義」的,它是從更簡單聲響出發,瞄準的是人的低階功能如知覺、感覺與身體活動。

然而就Ingold回溯的人類學資料而言,這種區分是偶然的:在五線譜的早期前身「紐姆記譜法(Neuma,希臘文的點頭與符號之意)」,在西元前兩百年被發明於希臘與羅馬文的重音系統。該記譜法也已有令人熟悉的”點”與”桿子”,但額外列於文字之上以表重音,而連「歌曲」亦然。

紐姆記譜法(https://academic-accelerator.com/encyclopedia/zh/neume#google_vignette

但這怎麼可能?按現代五線譜而言,樂譜必須負責所有音樂內容,歌詞就只是歌詞,頂多將詞對應於節拍上。而這就代表,早期的記譜法,有許多音調上的資訊是來自字詞本身,而不必在記譜上複現。同樣的現象也在日本表藝中的音樂記譜出現:用片假名書寫,所以也讀出聲響。

而在書寫這方,用Ingold自己最喜歡的例子可見,即中世紀的僧侶在抄寫經文時,本身就是一種將手撫過文字低聲閱讀以意會的,有與誦經一致的精神性質。

失聲的語言若非來自書面與口傳的差異,那究竟來自何處?其實上述就透露了一些線索,就是記號中的「線」。由此本書才進入正題。

「線性」對於人類有強烈的意象。是規矩的、方法的、雄性的、理性的、簡潔的、秩序的、冷靜的、人造的、進步的⋯並對立於它們各自的另一元。然而Ingold則從人類發現於使用線的歷史,來證明這些都只是對線的貧瘠概念。

他將線簡單的分類成線縷(thread)、痕跡(trace)與邊緣(edge)。第一在經編織後可以獨立存在;第二則以加(繪、印)或減(刻、蝕)於特定的表面上;第三則形成並定義不同表面。而這些線往往能組織出與線本身不同結構,譬如織體、結、網或是平面。就如印加人的「奇普(khipu)」,由一條主繩纏繞上諸多副繩。用以紀錄各種資訊。

攤開的奇普。圖片來源:維基百科。

而按照線的活動姿態,又能區分成兩種,一種是漫步的,另一種則是運輸的。以「漫步線」來說,它就是獨立的,沒有固定的姿態與起始(但也可以有)。而「運輸線」起於兩個點,在二者之間以直線連起。譬如網路(network)乍看之下來自編織的網,但在現代意義下實則是運輸線的綜合:在複數獨立點間連線。

這其實包含了人類的空間活動模式:人在走路時的基本狀態是漫步,就算是從一處到另一處,走路也仍是隨著地形曲折而適應的線。在這個過程中,點實際上不存在:存在的是一條線在同一個地方滯留,之後形成結一般的結構,但這線並沒有被切斷,也沒有產生新的事物。

世上第一份現代地圖集《寰宇全圖(Theatrum Orbis Terrarum)》圖片來源:維基百科

而運輸線則是在追求對平面的「跨越」,運輸過程區分媒介及載物,二者必須盡量不相互干涉,以保持運作與完整。就像被運輸者如何體驗高速?不是腎上腺素,而是在極其細微的震動,以及高懸的音頻中意識到,我正以高速”被行進”,就像在捷運與高鐵中那樣,速度意識不再迎面而來,而被變異成聽覺與震動正比的速率。

在時間上,也能問:人與其之上「系譜」的關係為何?按系譜,我們看到親-子代的聯繫,而諸多這種聯繫帶著人上到起源,下至終結。然而人的關係從來也不會按系譜那樣機制地發生,總是會隨著人間深或淺的湧流,聯繫到遠處。

這種遠處並非由運輸線的時空距離所定義,而在由漫步線的生成中浮現的。在漫步中,時間與空間都是孕育與生長的內在條件,而不是要被壓縮與省略外部成本。

這種省略與壓縮,則可見於印刷的實踐:預先花費大筆精力刻印文字,以此為大量印製的基礎,並透過單位的直線排列,組合出意義,並避免手抄的錯誤。文字最終跳過手跡與聲響,而獨立與智性直線對接。

由此,Ingold認為這便是直線與現代性接合的機緣。書寫成為一種文字的智性技術,而與其他藝術區分開來。創造力這個概念便從工業革命後誕生:指稱一種原創而超越技術複製的能力。創造成為運輸起點,而脫離漫步的過程。

而後現代的解法,一種是前述的網路,另一種是無限割裂的線。但Ingold 認為這都不比漫步的線自由、更貼近生命的流轉與棲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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