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說故事的人》:不合時宜的技藝,不合時宜的記憶

GSHTL
Jul 12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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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特.班雅明的《說故事的人》

一如班雅明其他寫作,總是漫遊於歷史、哲學、文學、藝術、都市景觀與政治之間;但特別之處是本書又彌漫著一種難言的,不只是他個人的,而是深埋於該時代之下的窘迫。

這本書收錄數篇班雅明生命後期的文章,而這段時間,他或少或多已經面臨納粹的興起,流落歐洲各處。也許因為如此,本書由他本人協助翻譯成法文的文集,而非他所熟悉的德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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嘗試從其中辨認,會看出一個不斷回歸的主題:記憶。這種記憶,與一種將一切資料彙整於宮殿之中,以供各種調度與參考的記憶不同:那是一種瀕臨粉碎,只能在眼角餘光中閃爍,一旦忽略就再也難以重新拾掇的事物。它不是人直視的對象,而是從側邊沉默地蔓延的蔓藤,已經從末端悶燒而嗅及餘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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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此,他提及在奧斯曼工程中逐漸現代化的巴黎,波特萊爾作為詩人的社會角色,從封建式的「閒暇」過渡到資本主義的「懶散」,多少被迫成為一個「閒逛/漫遊者(Flâneur )」,捕捉那逐漸浮現於都市流動中,失去各色而往自動與規律靠攏的輪廓與步伐。提到玻璃與鋼鐵如何在城市中(聯想至水晶宮、奧塞美術館與鐵塔),帶著為商品展演的性質,附著於那些看起來像臨時搭建起來的建物之上,揭示一個元素無限組合而沒有盡頭的宇宙觀。

十九世紀的法國諷刺插畫家J. J. Grandville的作品”Wandering of a Comet”

又或者是普魯斯特,從那些非己的事物中所發散而來的記憶,編織成一個在有限性的織體中,而非無限性的延伸中,無數折射而終能顯現的永恆形象。在這記憶之中,連遺忘也被無差別的表達。證據是其後的懷念目光正暗示某種對幸福的觀看本身,製造一種無法在記憶增殖中抹除與否認的距離。而幸福同時出現頌歌與哀歌的面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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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就像普魯斯特示範的,這些記憶不光是在人的精神中,而也會從物質當中投射其光芒。此處班重拾他多次談起的攝影-繪畫議題;但不再如此中立的認為機械複製本身可以將藝術下放,而更像席捲一切視覺經驗的狂風。這與當前的AI有一種技術宰制的同源性:它們即將掌握我們目前所知所識的全體,而人類只得妥協。繪畫自身要對抗攝影,戰場不會在美學,而是在政治實踐的對抗性之中,畫出足夠批判的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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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種敘事不能以歷史主義那樣執著於客觀性;而必須從救贖的目光中,穿透由勝者為掩蓋與遺忘所造的巨大史觀之下,看見所以被掩埋的受壓與曲折之物,這些邊緣的記憶才有可能被捕捉。這讓銘刻於紙與書的歷史,與口傳敘事之間有根本差異:後者流傳於手工藝的時代,直接的對說者與聽者進行保存、選擇與傳播,並且具有祈使或訓斥等屬於口語的作動功能,充滿各種故事之外的意圖,必然與敘述者的生命相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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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對班雅明來說,這一切似乎都晚了。如保羅·克利的《新天使》一樣,祂與克利一般充滿鮮豔色塊的風格不同,只像是從背景浮現出來,分享著同樣斑駁的黃,而祂只能被從背後襲來的狂風,無能為力地吹展翅膀,或許又重演飛向太陽的悲劇。

Paul Klee 的《Angelus Novus》

就如與他時代相近的奧派經濟學家熊彼得,以「創造性破壞(creative destruction)」的概念而仍統治著當代關於創造力典範:為了維持經濟增長,社會不能只是滿足需求,而需要一群勇於冒險的企業家,創造出新商品、新知識、新技術,來推翻既有價值體系,創造新的需求及其規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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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這些都要求人在斷裂的歷史中被迫遺忘,而捲入那陣班雅明稱為「進步」的狂風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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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至今,人類以為自身將智慧與記憶或歷史下放於技術之中,實際上卻是上貢給新興的數據諸神。人的目光也即將被改造為神的目光,然而一個全觀者是否還有「眼角餘光」?從那些最可被商業化的部份:內容農場、IG大奶正妹、名人影像,到各式創作,AI塑造訊息已經逐漸滲透到平台之台。人或者妥協,或者徒勞地辨認本真性,以維持人造的尊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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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最後這種尊嚴也將連同焦慮一起被遺忘,新的人將誕生無數次,在物理死亡之後以資訊複製的形式存在,而以「無人能證明他不是本人」的方式延續身份。然而一個瀕死之人,對自身生命的最終體認,或許是滿足,或許是懺悔,都有其餘一切生命無法超越的權威,這對班雅明來說,正是「敘事之源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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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不斷新生的人,能夠懺悔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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