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黑圈:科耶夫的思想傳記》:人的慾望、歷史、絕對,糾纏形成的迴圈。

GSHTL
Jan 3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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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原著的書封上原本印著的,是俄羅斯至上主義者(Suprematism)馬列維奇的同名作品《黑圈(Black Circle)》。與他其他作品如《黑方塊》相似,圖中只有一個簡單至極的結構,由兩個幾何圖形所構成。在純白的空間裡,矗立著一個純黑之物,之間沒有妥協的縫隙。但《黑圈》的特殊處,在於它明顯偏離中心,且它的黑色圖形是個圓。整體結構不如《黑方塊》般工整。

人能夠思考「圓的方」嗎?除了特定的哲學立場以外,大部份的回答是「不行」。為何不?因為它違反了某種邏輯。而這指的又不是狹義的形式邏輯;而是決定幾何的、更形象化的邏輯。只能從形狀的現象學上說,「圓的方」是甚至在想像上也無法成形之物,有著直覺無法跨越的斷裂。

對於科耶夫(Alexandre Kojève),一般哲學史所言甚少。只知道他是個於20世紀前半,在巴黎教哲學的俄國人,對黑格爾有其獨特詮釋,影響一代法國思想的老師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謎。但,這本密度甚高的思想傳記,就如其副標,幾乎也沒有什麼科耶夫本人的生平;而是直接聚集於他的思想生命:他接收誰的影響,思考了什麼命題。

馬列維奇的《黑圈》

真要歸結,可以說他探問的問題是:「人能追尋與實現絕對嗎?

人追尋絕對的方式是什麼?這與自由的定義有關。作為會思維的動物,人類半脫離了動物的範疇,就是因為他能抵抗自然需求。他不再只是滿足自己生命延續,而能夠為更抽象的價值,懸置這份需求。

這已經與啟蒙那種自律(self-ruled)即自由的想法徹底不同;而是意識到理性或更高的原理原則,對人這種從未完全透明可知的存在來說,是一種壓制而非解放。所以自由成為對這些既有原則的對抗。

就如在杜思陀也夫斯基的《地下室手記》中的主角,就是這種否定自由的極端體現:他躲在地下室,嘲笑與排斥實踐與秩序,卻又否定自己的排斥。在他身上,實踐與思維是兩種不可調和的範疇,一旦行動就失去思維,反之亦然。

否定的自由是否有不陷入如此虛無的形式?這就與黑格爾有關了。科耶夫放了許多心力在詮釋《精神現象學》中特別兩個觀念環節:主奴辯證與比較後來的聖人與終結。

主奴辯證相較為人所知。它就像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隱喻:兩個想要把對方的實在性化約(併吞)到自身之中的主體,展開以生命為賭注的鬥爭。而能夠為了高舉超越的「價值」,將生命(也就是整個生物需求的概括)視若無物者將獲得勝利,成為主人。另一方因為吝惜自己生命,而成為以勞動供養主人的奴隸。

在此,科耶夫認為人類的「慾望」不等於物質需求,而是與上述「價值」的賦予有關:慾望是對慾望自身進行慾望。它發生在一個人看到他者慾望著他物的時候。就像是在《湯姆歷險記》裡那個看似無害的案例:哈克把刷圍籬詮釋成一種高尚的勞動,讓心生羨慕的孩子替他勞動。

這指向慾望的社會必要性,也指向在這場對價值定義的爭奪中失敗的奴隸,將透過勞動來代替主人逐步理解這個世界,最終否定與推翻主人。只有曾經身為奴隸,才有對自由與上升到絕對的企圖,而不如主人般鬥爭完便靜止。這種關係,也指向當時俄羅斯貴族階級與資產階級間的緊繃革命態勢。

但科耶夫的特殊在於,他繼續追問文明完美終點的可能性。假設奴隸逐步發展自身的技術,最後掌握了自然與它賦予人類的終極限制:死亡,並且真的用一套完美的自我治理技術,達成同質化而再無階級與鬥爭的國家,也就是:以人的手段在人已經失去上帝的時間裡,用自己的手段在現世實現「上帝之國」,之後呢?

對於精神現象學而言,為何歷史與時間,就是觀念?因為歷史作為人的時間,是人透過觀念來定義的。動物以為保全物種生命而運作的感覺與知覺看待世界;但人卻發展了部落、社會、國家,在這個不斷擴大規模的同時,用更大的尺度看待世界,有了事件、世代、朝代、時代等,內含時間性的辯證觀念。

若這個發展推到極致,我們是否就能不只是理解,而是真的看到「永恆」?也就是過去有限的人在觀審神的概念時,看到的時間?這時活在均勻世界與國家的人就已經是「聖人」,而他們會寫下「亡者之書」,以紀錄人類往永恆與絕對上升的否定史。

然而科耶夫問:這又有什麼意義呢?在同質化的國家裡生存的聖人(聯想到無產階級專政的官僚治理),為什麼還需要知識、需要歷史?他們的世界與歷史已經終結,不再需要煩惱人類還有沒有「下個階段」了。

波希(Jhieronymus Bosch)的三聯畫傑作《人間樂園》在闔上時的圖像

此處才真正展現科耶夫理論中那令人怖慄的反諷:當人們上升並追求自由的歷史終結以後,人竟回歸到以本能活著的動物狀態,也就是一切的起點?這讓科耶夫立足於現代(歷史是進步的)與後現代(大敘事終將失敗)之間,一個針鋒相對卻無法調和的點:他既認為人必須追求自由並辯證上升;卻又不得不推出人類的無限生活將只是一種無止盡的重複,否則就不能稱作無限與永恆。

對此,柯耶夫沒有真正的解方。他的理論就停在了一個矛盾點,指出人在選擇理性而非信仰的時候,就必須面對的結局。

當然,還有一種可能解法:就讓一切重頭卻也重新開始。而這就與我們的時代,所設想的無限不確定的、充滿可能性的繁茂未來不同。但科耶夫諷刺地的預言,在後面這種歷史,人將永遠在知識上、信念上、存在上無家可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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